别把正史太当回事

读程步先生的《真商鞅》,看到读史三原则

  1. 采信记载时间、地点、事件的文字,摒弃文学描写、心理描写和形容词。
  2. 谨慎对待人物对话:君王任何场合的说话,予以采信;公众人物之间、公众人物与百姓之间公开场合的对话,区别采信;公众人物隐秘场合的对话、百姓公开场合和隐秘场合的对话,不予采信。 
  3. 研究史书上有的事情,还要特别留心研究史书上无的事情。

程步先生正是基于这样对史料的采信原则质疑司马迁为某些利益集团编造史料,但要我说,这是太把正史当回事了

二十四史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行文也就定了纪传志表的框子,而史料主要集中在纪和传

那么,什么是纪什么又是传呢?从字来分析,纪,丝字边,与经同源,来自结绳记事。结绳记事据说是最早的记事方法,但试想结绳又如何能记事?我结一个蝴蝶结,你结一个中华结,鬼才知道互相想表达什么意思。所以结绳记事其实是一种符号约定,好比中华结代表东北有鱼讯,蝴蝶结代表西部有异族,要想看懂什么意思就需要知道约定的人在旁边讲解。

同样的,早期的文字,如甲骨文、金文表现力差普及范围又不广的情况下,也只能算是一种符号约定,是需要有人在旁解释的。古时候由这些约定文字写成的记录被成为经,而经人讲解出来称为传,早期经传是不分的。比如孔子编《春秋》,子夏在西河讲解时,公羊氏谷梁氏各得其学,世上就有了《公羊传》《谷梁传》。这就好像现在的评书,一部三国,有单田芳的版本,又有袁阔成的版本一样。而三国就是他们的经,每个人讲的版本就是他们的传。由此也可以想见,经是相对固定和严肃的,但传则会根据听众的口味甚至不同讲述人,会出现表述和侧重点上的偏差。

再后来,文字的表现力变强了,在社会上也普及了,经和传都被书成文字,自然慢慢就分开了。到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根据经的严肃刻板的官方记录撰写了本纪,而根据传和传说撰写了的传。如果细看史记就会发现,本纪的文字内容会比较刻板,而且心理描述对话都少,毕竟史家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在旁记录。而传则来自与口口相传,是传说,人物文字都比较鲜活,语言也容易脍炙人口。

综上就可以看出,司马迁在命名篇章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读者,那些是官方记录那些是传说需要读者自行分辨,并不是程步先生以为的故意编造历史混淆视听。反观真商鞅,可以看到程步先生质疑的文学笔法的记录基本都是出自传,说明当时大家都是这么传说的,如果司马迁听到这些传说而不记录,如孟老夫子那样“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随手删减,那才真是为政治利益服务的吧。

再说采信的问题,本纪的确是官方记录,但就一定可信嘛?按照一般说法,中国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可以上溯到商代,可是从卫国被灭安阳小屯的商祭祀结束的时候开始,几千年来甲骨文从来就没人能完整读下来,那么我们现在看到的殷商的记录又是如何来的?由商朝向上推,黄帝神农尧舜禹的记录又是从哪儿来的?说白了,没有文字还不得靠嘴,还不是传说还不是口口相传?,古时候史官有所谓采风的习惯,就是各地去收集传说,但几千年的口耳相传就能一字不差?显然是不可能。

再说有文字的周代,看过《左传》就会发现,即使是史官在记录周王归天这样的大事,也受限于当时交通条件,要先根据流言记录传说的时间,等到王室派人通告的时候再补记正确时间,而诸侯的记事,则是通告了就记录不通告就不记录。如此千年下来,有多少错误在官方记录中实在是很难确定的。所以所谓官方记录,不过是后世由于没有可以对照证实的史料,而不得不认可的记录罢了。

再说传,传说就不可靠嘛?刚才说了官方记录早期也是传说过来的。而后世的传说,比如陈胜那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按说当时的陈胜不过在田里帮工的一介匹夫,当然不可能有人在旁特意记录。但岂不知这句话是后世司马迁收集材料时碰到一个喷子,说“陈胜啊,我知道,我爷爷还和他一块种地来着,他那会儿就牛的很,一张口就说自个是鸿鹄,说我爷爷他们都是燕雀”,于是司马迁就记录下来了,那么这话是真是假呢?你可以说它和原话有出入,可以质疑它,但一定要说是假的那就太武断了

历史记录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繁杂的过程,不能简单的从记录的形式上就认定史料的真假,清末民初古史辩的那帮人(包括程步先生提到的顾颉刚先生)就是随意妄为动不动乱扣伪书的帽子,结果何其惨重,如果全按他们的方法采信史料的话,真就没有什么古书可以读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人对史料较真多半还是正史两字惹得祸。古人记事不过是为了记录而已,但秦汉大一统以后,任何行业都在需要权威,于是在众多史书中挑出几本称为正史成为权威,包括了史记这本在成书时还是违法作品的大部头,数千年下来就造成了两种极端: 1. 盲信盲从,无论你给出多少证据证明正史错了,对方被说服了,最后还是会说,我信正史 2. 一竿子打倒,就如程步先生这样,正史稍有不顺他的意,马上就给扣个为了某种利益团体编造的帽子

最后呢,笔者也试着立个读史三原则:

  1. 如果读史是为了考证,没有证据推翻就请存疑,绝不乱扣帽子;
  2. 如果读史是为了证明观点,须知贝奈戴托·克罗齐的那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司马迁固然写的是汉代的史记,现在人搞得再好也不过是21世纪的史记而已,岂能真的写出千年前的历史本源?
  3. 如果读史仅为乐趣,高兴就好,何必太把正史当回事?

二十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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